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霧中的覆活3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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霧中的覆活 32

陸景璃默契的笑了下,倒也未曾耽誤工夫,直接了當的問:“我想,黃巨賈的死亡,與那顆‘仙石’脫不了幹吧?”

什麽?他們有點懵,互相對視一眼,神色皆是一凜。

陸景璃唇邊的小酒窩彎了彎,話挑了一半,故意神神秘秘的說:“這顆石頭,其實。”

她刻意停頓了下,引得眾人遐想聯翩。

難道它不是仙石,而是魔石。要從它那兒求得好處,便要付出代價?譬如黃巨賈就付出了他的生命……

一想到這裏,眾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好,唯有一人灰白的面色明亮了些。

陸景璃將他們的表情盡收眼底,開口說:“其實,它只是一顆普普通通、用來做噱頭的石頭。”

話音未落,被一道稍顯尖刻的女聲打斷:“胡說,怎麽可能不是仙石,我明明白白看見黃巨賈用它救了一人的性命,哪能有假?話說回來,你莫不是為了昧下這顆仙石,故意哄騙我們的吧?”

陸景璃小小的‘啊’了聲,順著女聲的方向看去。恰好,對上嘉伏一雙隱見赤色的杏眼。

她眼中染著憤怒的火色,抿好的頭發散亂開來,在亂雨碎聲中稍顯憔悴。她搖著頭,嘴唇瘋狂蠕動,扯著旁邊的夏黃衫喊道:“姐,你也看到了是不是?那天望舒客棧前倒了一個重病的客人,黃巨賈就拿著那顆仙石,在他面門上輕輕一掃,那人就活蹦亂跳了。姐,你說是不是?”

夏黃衫按住妹妹不斷發顫的肩膀,點頭肯定:“的確如此。如果一兩個人說石頭不具仙力便也罷了,荻花洲的這麽多人都能夠證實……”

陸景璃擡了手,利落的打斷她的話:“是不是真的仙石,你難不成不知嗎?黃巨賈愛慕於你,怎麽沒靠仙石俘獲你的芳心?再者說,你胸前的綴著的飾品,不單單是黃巨賈贈你的幸運石吧?”

在一眾或驚訝、或惶恐的眼神中,她走到夏黃衫面前,伸出手,示意她把墜飾交給她。

夏黃衫連忙掩了脖子,不樂意的偏開頭。陸景璃仍支著手笑,腮邊的小酒窩冷冷的彎著,折出窗外淋漓的雨光。

“若非心虛,為何不肯將它交於我?可惜,就算是你不給,我想,望舒客棧裏許多生意人也會交給我吧?”

四方投來懷疑的視線,夏黃衫頓覺渾身黏膩膩的,額間冒起層層虛汗,刺刺癢癢的麻意壓在胸口,讓她心慌氣短,幾乎維持不住站立的姿勢。

無奈只得妥協嘆氣,將脖子上的墜飾鏈條解下,冷笑著遞出去。

陸景璃接過,卻沒看上一眼,只是挑起那顆比著‘六’型的小仙石,在指尖飛快滾了圈兒,而後,彈回夏黃衫手裏。

“也沒甚麽稀奇的,不過是普通黃銅用模具澆成的式樣,難為你還當成寶貝?”

“不可能,我分明……”

“你分明什麽?你是想說,你分明用這個石頭賺了一大筆錢?”陸景璃煞有其事的笑開,語氣中透著些許遺憾,“你已經察覺到了,對嗎?但總是不肯承認,因為這是一筆騙錢的勾當。”

話音未落,凝滯空氣被一道清亮的光割破。鋒利的光刃切破窗外的密密匝匝雨簾,瞬勢墜落下去,在烏黑的地面上割下條深深的裂紋。

鋼刀上的環佩琳瑯作響,布條裹著的刀柄微微顫抖著。

幾乎在同一時刻,駐守在一旁的千巖軍身形忽動,飛快將夏黃衫扭壓下來。

“沒事吧?”夜蘭走過來,拔掉距陸景璃腳尖不到一厘米的刀刃,頗不讚同的說,“你分明知道激怒她的後果,你還是這樣做。”

陸景璃彎起唇,“這樣恰好師出有名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如果不借機把她壓下,待會她一定會為了兇手再次拔刀。唔,我可以保證,現在她不會真的動手,可待會兒,就很難說了。”

陸景璃言簡意賅的解釋了句,烏黑的眼眸移向夏黃衫,瞳孔中閃過一絲嘲意。

“這是第二次。”她清淩的眼裏黑白分明,指尖撫著薄唇,語帶嘆息,“同樣是不奏效的方法,為什麽你們總是屢試不爽呢?索性,我也是不會同你計較的。”

夏黃衫渾身一抖,想起了適才被陸景璃用話語逼的步步後退的葉硯行。

突然覺得身上寸寸發寒。她微微往後撤了步,連帶著壓在她的千巖軍,差點跌了一跤。

陸景璃道了聲小心,卻沒有給夏黃衫絲毫喘息的機會。

她豎起指尖,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,輕聲道。

“要不要我幫你回憶一下,你到底是如何賺到一大筆錢的呢?”

其實說來簡單,這只不過是一場類似於龐氏騙局的變體。

所謂龐氏騙局,便是現實世界對金融領域投資詐騙的稱呼。簡言之就是利用新投資人的錢來向老投資者支付利息和短期回報,以制造賺錢的假象,進而騙取更多的投資。(1)

黃巨賈制造的就是這樣一場騙局的變體。

首先利用人們尋仙問道的心理,用仙石為自己制造權威身份。要知道一旦仙石的‘權威’在人們心中打下烙印,底下的信眾自然源源不絕,類似於曾經的掇星攫辰仙君。

接著,他四處宣揚仙石的奇異功能,然後借著仙石,隨意制造幾場人為的神跡,換取更多的信仰。然後,就可以給信眾們許以高額利潤,空手套白狼的恣意斂財。

“斂財的工具是,這個用黃銅澆築的、仙石形狀的墜飾吧?”

陸景璃略略俯下身,挑起夏黃衫的下巴,篤定的說:“黃巨賈是不是給了你們很多這樣的吊墜。然後告訴你們,‘這是具有斂財功能的小型仙石,只需要佩戴上環佩,然後把剩下的高價轉出,就會有源源不斷的財寶?’”

中了十成十,甚至連語氣也學的有五分相似。

夏黃衫眼裏的忌憚愈發加深,反剪在原地等身子不動,嘴裏卻喋喋不休的嘟囔:“胡言亂語。仙石豈是你這種人可以汙蔑的?”

陸景璃真心實意的搖頭笑開,她沒有多說什麽,起身晲向葉硯行,淡道:“告訴她們吧,你為何要奉命殺掉黃巨賈?”

葉硯行深深看了一眼頹喪不安的夏黃衫,對此深表同情。這種語言的攝取,往往是鈍刀子割肉,倏忽一下不疼,進而傷口拉的深了,才會恍覺那刀是往心頭最軟的那塊肉一點點割開的。

這灼人的滋味,像是腹底擱下塊難以克化的積食,不上不下的哽咽滋味,他已經飽嘗了,並且,絕不想再次經歷。

收回打量眼神,葉硯行苦笑著扯唇,微磁電聲音穿在雨線中,漸次轉低:“所謂‘仙石’是提前做好的噱頭,它也的確只是一顆普通不過的石頭。”

簡單的一句,如同悍然而起的驚雷,破開昏沈陰霾的雨霧,擊打在眾人心頭。

在一道驚訝和絕望的眼神中,葉硯行仍是繼續說:“愚人眾的A號計劃,能夠在短時間積累起大量財富,也是富人老爺不露痕跡的斂財手段。”

“因此,我接到的命令則是,一號執行者黃巨賈,有暴露風險,格殺。”

委實說,的確是條好計。一分錢不出,僅僅制造幾場騙局,便可以聚斂錢財,換作是任何一個野心家,也不願意隨意將這麽好個方法拱手推出吧。

也難怪黃巨賈得知知易暴露後,害怕的想裝瘋避過,原來也是料到了這茬。

陸景璃不禁唏噓,她感嘆的偏了下頭顱,視線越過木質弧窗,朝著窗外掃去。

窗外,大雨仍是紛紛落落。濕漉漉的霧氣自粼粼水澤中搖蕩而出,將郁熱的空氣層層攪開。

與此次同時,一道尖銳的女聲,刺破室內僵死的空氣,帶著嘈亂紛雜的雨絲,撲面打來。

“仙石!仙石怎麽可能是假的?你們合夥哄騙我?好黑的心肝!”嘉伏抱著頭,紅著眼拼命甩著滿頭發絲。

外頭雨點落的極響,劈裏啪啦的聲音蓋過她頰上細碎珠光,破碎的顆粒在雨色下的反覆沖刷,轉眼間,她柔軟鮮嫩的面部多出幾爿脆弱的水光。

嘉伏胡亂抹開面頰上混亂的痕跡,殷紅的唇被瀲灩的水色十足,她哆嗦著唇,抹著脖扯著嗓大聲吼;“告訴我,你們是騙我的,對不對?你們是騙我的!”

沒人回答,甚至連窗外轟轟的雨聲都襯的靜下一瞬。

似乎這世間所有的聲音、所有的目光,都奔湧在她身上。同時,一股滾燙的熱流沖上她顱頂內,她忽然啞了聲,無措的站在原地左看右看。

而後,血色的眸像是鬣狗尋到食物一般,逡向腰桿筆直的橋西。

她咬住疼的發寒的牙,瘋了似的撲倒在地上,扯住橋西的甲胄,抱住他闊挺得雙腿哀哀的求:“橋哥,你是不會說謊的對不對?你告訴我,他們都在騙我!”

“你說啊,你說的我都信。”她不依不饒的撓著橋西的褲腿,布料纖維嵌入她纖長的指甲中,扯出一些綿綿絮絮的碎屑。

“橋西哥,你總會幫我的,對嗎?就像上次…”她血紅的眼中折出一點詭異的光芒,語調陰森森的蕩著,紅唇張合尖吐出似笑非笑的氣音。

她刻意壓低了語調,斥滿血色的雙瞳中罕見洩出幾絲溫柔:“橋西哥,你快說呀,你說的,我全都信。”

橋西聞言一楞,嚴肅板正的臉忽的黑沈下來,像是天際披蒙上一層陰霾,暗沈沈的看不清任何表情。

他不想作答,偏生嘉伏款款地上爬起,捯飭了下亂糟糟的袍袖,又從胸口掏出一張帕子,捧在手心裏,擱在他眼底微微晃悠了下。

橋西心裏一緊,動了動唇,卻是來不及喝止。

繡花紋樣就這般四角挪開,透出裏面裹得嚴嚴實實的物什來。

嘉伏癡癡伸出食指,摸了會兒,便把那塊溫熱的石頭往橋西眼下一遞,輕聲說:“橋西哥,你看看它,只有它才能救他,只有它才能救他。”

橋西稍稍垂眼,便能窺見那顆光芒斐然的‘仙石’,他撇開頭,妄圖逃過嘉伏眼神攫取,可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的反覆在石頭上逡巡。

石頭仍是華光流轉的模樣,奇異的水汽折蕩出木窗外的天光,上頭的大小拇指齊齊豎起,指天誓日的仿佛要一舉戳開蒙在橋西臉上的黑紗。

也難怪,嘉伏對它深信不疑。

橋西盯著那塊石頭看了許久,久到眼裏幹澀難耐拋出幾抹游來蕩去的飛影。

他擡起粗糲的指節,大掌按在眼皮上,搓得紅紅的,終是定了決心:“是假的。嘉伏,它是假的,也…救不了賢弟。”

而且,自從她拿出仙石後,他更救不了她了。只能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。

可是。

他痛苦地閉了眼,黑沈沈的眼底突然丈量起了五色霞光。

那是輕策莊的飛泉裏印下一瀑虹彩。

細細小小的飛泉裏浸入一支光生.生的胳膊,彩虹清水破碎又合攏,水花迸濺開來,旋即烙下一串串清澈的笑聲。

他循著笑聲看去,自己的寶貝兒子,正赤腳探進泉中,快樂的勾著小腳,壓著水花兒。

無憂無慮最是少時光景,他臉上勾著抹大大的笑容,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飛鳥,在細絲瀑下竄來竄去。

林泉旁,老樹悠悠,綿延無盡的深綠與碧水交相錯落。

眼見著自己的孩兒兜頭紮入泉水中,又猛然從水裏竄出,抖著滿頭的水花兒,噗嗤嗤亂甩;又見他支棱著兩條細細白白的小腿,顛兒顛兒的往岸邊青石邊上撲騰。青石上,倚斜著自己的妻子。

橋西面皮上不由自主的洩出一絲笑意,唇角垂下的嚴苛紋路也不住的往上輕輕一翹。

他緊闔著雙眼,心滿意足的用心看,可腦海中溫馨暢和的畫面,卻驀然一分為二。

這使他微微擡起的唇向下一折,斷在半途。

腦海裏的畫面仍是不依不饒的序演。

一分是孩童游玩嬉戲的圖景,另一分,是他自己。

他勉力撬開黑黑沈沈的眼皮,一片空茫的黑暗中,他覷見了一點暗銀色的光亮。

回神時,那座他鎮日長守的青石橋已然展現在他眼前。

橋頭上,有一豆小小的人影,他握著把滾燙銀槍,一支腰桿挺得筆直,肅著臉盤查往來路人。

委實說,駐守橋面的生活甚是無聊,除了機械性的重覆壓手攔人,擡手放人的動作外,便是支著一雙眼,觀察著往來路人。

幸而他生性古板執拗,也不覺無趣,反而將人世間悲歡離合、憂苦喜樂,盡數收入自己那雙眼裏。

他在這座橋頭上長長久久駐守著。

看著老父送別親子;新婚夫婦乍離;無論是衣錦還鄉亦或是是魂歸桑梓,人間總歸就是這樣幾番心緒。

他看的分明。

便這樣,天上流雲轉過幾圈,日頭東升西落,旁邊的樹木壓了積雪,又紛紛抽出嫩條。

歲月的罡風刮過他兜鍪上的紅纓,腳底的老苔陷得越發深濃。

橋上來往的人面貌也漸漸變化,有的額間多了幾皺紋路,有的鬢邊增了幾抹霜雪,更有的,身邊多添了個小小的孩童。

長久站立在橋上的他,也留心到了一個小小的孩童。

他和自家寶貝兒子一樣的年級,一樣長的玉雪可愛。

烏黑明亮的圓眼兒,小小的鼻頭下,一顆唇紅彤彤的,像是吃了無數顆冰糖葫蘆。

他很是活潑,總是喜歡拉著父母的手,一蹦一跳的越過青石橋,然後又回頭,蹦蹦跶跶跑回來。

甚至有時,小孩不懼他鐵板古直的面容,湊在他腳邊打轉兒,揚起小臉,怯怯的和他搭話。

“叔叔,你天天守在這裏累不累啊?爸爸說,叔叔是天底下最最偉大的人,小羽長大以後也要和叔叔一樣。”

“叔叔,請你吃糕餅,媽媽特意為我蒸的,很好吃哦,我悄悄給你留了一塊兒。”

“叔叔,聽爸爸說你也有小孩兒,和我一樣大,那,我能和他做朋友嗎?”

冬去春來,橋旁的青樹抽出嫩芽,橋下清澈的河水也多增了幾分煙火氣。

春時,小孩兒會采下最美的花朵,編成花籃,飾在橋頭;夏時,小孩兒會悄悄躲在他的陰影下,扯下一片芭蕉,蓋在他的盔甲上;秋天,小孩兒總會捧來黃橙橙的果子,掰開最甜的一個放入他手心;冬日年節,橋頭上總會憑空出現好多好多糖果。

漸漸地,他臉上故作的嚴苛撫平,慈愛漫上他不茍言笑的面皮,他一舉把男孩抗在肩頭,高舉起來,顛了幾下。

心裏就此認定。

他不是自家那不懂事的皮猴兒,而是另一個乖乖巧巧的鄰家小孩兒,他也要好好疼愛。

可是,慢慢的,小男孩兒出現在橋上的時間越來越少,臉上活潑歡愉的笑也與日俱減。

直至一天,他再也沒有踏上這座橋。

像是偶爾停留在橋墩上的飛鳥,稍稍在老橋上休憩片刻,展翅飛走,沒有留下一絲痕跡。

他心裏突然心裏空落落的,又恍然多出幾縷擔憂,他忍不住向往來路人探聽消息——

原來,男孩的父親生了場重病,母親卷走家裏所剩無幾的存款,懂事的小男孩,一人守著茶攤,艱難的維持家裏生活。

他得知一切後,向上司告了假,去男孩兒的茶棚尋他,男孩堅持不接受他的資助,他便和他定了個約定。

他每月借錢給他,他長大後,按月歸還。

即便如此約定,小男孩仍然一板一眼的借來紙筆,稚嫩的筆畫寫下欠條,落款處小小按了個拇指印,鄭重其事的遞給他。

他笑著揉著他的頭,把紙條接過來,眼裏卻淌著憂愁。

男孩父親已然病入膏肓,他那點工資實在是杯水車薪。

事實果然如他預料那般,藥物吃緊,男孩父親的身體每況日下,眼看著男孩眼裏亮晶晶的東西搖搖欲墜,即將湮滅。

他也準備好料理男孩父親的後事了。

男孩卻告訴他,家裏突然多了個田螺姑娘。

每天深夜收攤回家,桌上會多出幾碗熱騰騰的菜,廚房竈臺上,總會有用小火煨著湯藥補品,是父親每天必喝的。

他仰著小臉對他說著,眼裏亮晶晶的波光一點點匯聚,最終匯成一顆大大的太陽。

“一定是田螺姑娘!她藏在霧裏,我找不到她,可是,她真好呀!”

“真好!比,媽……那個女人好上一萬倍!”

田螺姑娘?生活並非童話故事,更不可能事事圓滿。

他盯著蕩著男孩泛著水光眸子,心中的疑竇久久不釋。良久後,他伸出大掌壓住男孩烏壓壓的發絲,笑:“可能是我們的小羽太乖了,田螺姑娘也要出來幫他的忙。”

他雖是如是說,卻下了決心要一探究竟。

於是,大霧彌漫的一晚,他只身守在小羽的屋頭,等待所謂的‘田螺姑娘’。

四周是叢叢的黑,奶白的霧氣蕩著空中,蘸著夜晚的濃黑,將四周的環境恣意塗抹。

他屏住呼吸,提著心神,眼神一下下往霧氣中游移。

無邊無際的濃霧裏,有一顆暖黃色的頭顱,正艱難的挪動著。

它光芒有些黯淡,像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,拄著拐杖走走停停,又時不時的回首張望。

又像是一個方值稚齡的孩童,在霧中蹦蹦跳跳,走走停停。

他盯著那點光斑,心裏莫名的蕩起一種難以形同的滋味兒。

直覺告訴他那就是小羽口中的田螺姑娘,可是心裏,多出另一種合情合理的猜測。

於是,視線像粘了塊膠塊一樣,隨著‘黃色頭顱’的上下起伏,一帶暖黃色的光暈在他的眼底,又染在濃黑的夜霧中,緩緩散射開來。

濃白的色斑中,他依稀瞥見一塊灰青色的人影。

暖光驅散了霧氣,徹底將模糊的人影照透。

一道纖濃合宜的身軀,排開濃厚的夜霧,朝他緩緩走來。

果然,是是小羽的母親,嘉伏。

本該如此,不是嗎?

他低聲笑了下,沒有給出自己為何出現在此的解釋,同樣的,小羽母親也並沒有朝他提出任何問題。

他們默契的對視片刻,然後,心照不宣從濃霧裏擦肩而過。

直至一天啊,他守在布滿濃霧的橋頭,冰冷的盔甲上突然多出一點溫熱的氣息。

他回頭,對上一張淚痕遍布的臉。

是小羽的母親,嘉伏。

她顫著聲音,對他說;“橋西哥,我,殺人了……求求你,幫幫我。”

巨大眩暈感把他狠狠擊中,他一時間怔在原地,僵直的手腳突然多出一股顫人的麻意,幾乎快要把他的平靜的面龐攪碎。

他張了張口,感覺有聲音從喉嚨裏炸起,卻吭吭哧哧吐不出半個字。

嘴唇稍微開合幾下,口中順勢含下幾口冰涼的霧氣,滾燙的嗓子這才變得好受些。

“去自首吧。”他木著眼,撫著胸口說,“我會好好幫你照顧好小羽。”

女子卻拼命的搖頭,甚至彎折膝蓋朝他狠狠跪下。

頭磕了兩晌,血色浸下青石板,碧色老苔汙濁成詭異的色調。

橋西也沒有點頭。他不明白,好端端的,女子為什麽殺人?於是他也這樣問出口。

女子沒有隱瞞,一五一十的答了,他怔楞的在聽。

“橋西哥,求求你,幫我暫時隱瞞,我,我需要那塊石頭,需要它救治好魏郎。我保證,我保證,一旦他安然無虞,我,我就回去主動自首”

“橋西哥,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,我已經沒有親人,才壯著膽子找你。我知道這樣讓你為難,但,對不起。”

“橋西哥,你喜歡小羽對吧?就當是幫助小羽吧,你也不想他成為孤兒,對嗎?”

“什麽?”他抖著唇,聽見自己問,“既然是救治魏賢弟,緣何要殺人?你……”

“橋西哥!”嘉伏似嗔似怪的低呵了聲,啞著嗓打斷橋西的疑問。

接著,她朝橋西勾了一抹大大的笑容。

在他晦澀的眼神中,突然撤手,丟開手中的幽黃色的紙燈籠。

燭火委落在橋頭,蠟燭的撚頭並沒有立刻熄滅,反是落在老苔上灼灼的燒。

火焰舔著舌頭,翩然銜上她被霧氣沾濕的裙擺,一瞬間,一顆華光四射的仙石從她懷中抖落出來。

她渾身狠狠一顫,鮮紅嬌嫩的面剎那間轉成一面土黃。

強裝哀切的嗓音這時才真正露出脆弱的真容:“我的石頭…我的石頭,去哪了?”

她顧不上地上匝匝叫囂的火焰,哆哆嗦嗦的彎下身子,曲著指頭一點點在地面上摸索。

“石頭,啊,我的石頭!”

華光流轉的‘六’型石頭,在小小火苗中也是格外驚艷的,翹起的拇指與食指,仿佛一只噬人的女妖,引著嘉伏探出細白的指……

正當她不管不顧向那簇火苗伸手,一桿鐵臂穩穩擒住她的腕子,不久,手裏多出塊滾燙的東西。

她連忙收攏,說出了句令橋西意想不到的話。

她說:“黃巨賈告訴我,仙石是假的。什麽能夠治病救人,全是他編出來誆騙我身子的謊言,呵呵,您說,可笑不可笑?”

她沒有等待橋西的回話,只是狠狠將石頭嵌入自己的軟肉裏,陰惻惻的說。

“可是我不信呀,橋西哥。”

“我不信它是假的。我想,仙石失靈,是因為它被黃巨賈的汙染了啊。如果,如果給仙石換個主人,真正的主人換成是我,不就好了?”

“所以,黃巨賈,他得死。”她漫不經心的說著,抑揚頓挫的語調在夜霧中散開,森然多出幾抹令人齒冷的寒意,“橋西哥,你得幫我。”

青石橋頭微弱的一顆火苗像是進入生命的最後時刻,手中緊緊握著的鐵矛卻轟然掉落在地上。

震的他心底發麻。

腦海中兩道在清泉上歡快玩耍的影子逐漸淡去,替成小羽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。

他正漲紅著小臉兒,墊著腳尖,舉起芭蕉葉,拼命遮住他頭頂的烈陽。

罷了。橋西大掌收攏,背過身,終是答應了嘉伏的懇求。

“橋西哥,你發什麽呆?快說呀,就像那天晚上一樣,說,‘仙石是真的’。”

嘉伏跪倒在地上,仰著塗抹精致的臉,癡癡的望著橋西,等待他張口。

茶室內鴉雀無聲。

她不禁有些焦急,扯了扯橋西的褲腳:“不會啊,沒關系,我來教你。”

“來,橋西哥。跟我說——”

“夠了。”橋西冷聲打斷,他沒有管腳旁綴著的‘重物’,往陸景璃的方向地區遞去一眼,古板的說,“事情是我做下的。”

重物木木的轉了下眼,沒有什麽反應。

他接著沈聲。

“另則,石頭,的確是假的。”

哐當,石頭墜地,碎裂的脆響帶著迸濺的水花一起落地,砸斷橋西幹澀發啞的嗓子,也擡起一道尖嘯女聲——

“不可能,你們都騙我!你們好黑的心!”

橋西幫她頂罪,她沒有做出什麽反應;反而提及石頭,她便瘋魔至此。

陸景璃心裏多出幾分涼意。

她深深看了眼委落於地的嘉伏,繞過她,緩緩走到橋西另一側。

俯身,低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句。

那雙總是泛著嚴肅冷氣的眼突然睜圓,幽黃的臉色順勢轉成黃表紙一般的慘色,黃蠟蠟的一片。

他顫著黑黢黢的珠子,哆哆嗦嗦的說:“什麽,你說什麽?”

“我說,你是千巖軍,有真愛的妻兒,本不應如此。”陸景璃幽幽的嘆氣,黝黑的雙眸瞇成一條細線,“你知道嗎,鐘離先生曾經提醒過你幾次了。能不能告訴我,為什麽啊?”

她知道,橋西不是殺害黃巨賈的兇手,而是幫助嘉伏善後的幫兇。

殺人不過點頭地,嘉伏一人提著口氣未必不能辦下,難辦的是殺人後續需要處理的一些蕪雜的事。

至於她是如何懷疑的呢?

連上嘉伏一齊,便是從先生第一次刻意讓橋西打開那副畫軸開始的。

換句話說,從那次以後,她便對嘉伏存有疑心。

因為她知道,鐘離先生的提醒,不只給了橋西,還傳達給了另一人。

也就是她。

先生不愧是先生,一句簡短的吩咐,便在她心裏種下一顆米粒大小的種子。

種子小小一顆,但對她而言,只需時間的溫熱,種下的真相,便會立時生根發芽。

果然,在後續案件推理過程中,心底那顆錨定的種子果然起了很大的作用。

當無數線索如同枯藤亂條一樣,纏住她的思緒時;當每個人或哭或笑的臉龐呈在她眼底,慌亂無跡時;當她搜盡枯腸,真相在腦海裏只餘雪泥鴻爪時;她心裏藏下的那顆種子便會微微發燙,進而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。

她仿佛聽到了萬物生春的氣息,無數條線索沿著種子撞出的幼苗攀巖而上,去推測、去探尋,去印證。最終擇定一片葉子,落定。

還記得昨夜滿室燭火搖曳下,那幾豆彎彎扭扭的小樹,連綿的枝葉是她特意串聯起來的線索。

剩下的答案,是嘉伏。

陸景璃微垂的眉目有些溫柔,她歪頭,望進先生一雙明澈世事的慧眼,唇邊的小酒窩彎了彎。

於是,她定下心神,對橋西簡短的說,“第一次,在茶棚,你接過畫軸,眼裏惶恐,卻什麽也沒說。”

“第二次,小羽家,你替兇手保管了重要證物。”

“第三次,望舒客棧,那是給你最後的機會,你還是沒有抓住。”

橋西楞了下,一股熱流從顱頂沖灌而下,苦澀滋味兒又從口舌深處尤然而生。

他泛著冷光的眼眸微動,往下游移片刻,最終,也隨著陸景璃的視線,投到窗邊。

窗外的雨仍傾天的下,劈裏啪啦的響動卻讓橋西目光難移。

他盯著執杯閑坐在一旁的男子,眼眶一熱。心頭突增幾分陌生的熟悉感。

仿佛故作麻木的心臟被劈天大雨破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,如鐘鳴大鼓,響鳴三山五岳。

他摸著自己震顫不已的胸口,反覆的問:“他,是誰?”

他麽,曾經是千巖軍的頭頭啊。陸景璃在心裏默默回答,垂眸嘆息不止。

先生高世之智,恐怕早就看透殺害黃巨賈一案的所有牽連了吧?

真兇、幫兇、商場糾葛,甚至背後的愚人眾【富人】——潘塔羅涅。

任何混亂的因果都收在一雙生生回轉的燦金色瞳孔中。

而他,卻並沒有插手。

只是種下一顆種子,靜待發芽。

當真是用心良苦的先生啊。

陸景璃眼眶微紅,對上先生隱帶鼓勵的目光,將案件切回正題。

五彩石只是間接物證,真正的物證是——

她硬下嗓子,問橋西:“香爐呢?”

“香爐裏,恐怕裝的才是真正的黃巨賈吧?”

橋西點了頭,近日以來一直陰沈沈的面容終於綻開一點晴空。

潮濕的雨氣蕩著薄霧,蓋在他古板平直的臉上,透過毛孔蓋入靈魂中。

他像是卸下了什麽厚重的包袱似的,狠狠將薄涼的雨氣吸入鼻腔中,又小心翼翼的吐納出。

一系列循環吐納後,他終於從悶悶的沈屙裏,走出來。

責任與愛,他一點都不想放棄。

所以。

他彎下腰,攙起腳底的嘉伏,語氣仍是平平板板。

“小羽,我的兒子。今後,你不必擔心”

“我出獄後,會好好待他。”

“不——”

嘉伏捏住橋西的離開時最後一點布料,指尖摳出幾絲殘破的血,“不,橋西哥,我的魏郎。求你們,救救他——”

尖細的聲音湮滅在浩大的雨勢中,最終隨著第一抹沖開烏雲的陽光,散去。

窗外,嗚嗚咽咽流淚的天空,漸漸放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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